公钟1
当第一缕晨光穿过垂柳缝隙洒下斑驳光影，这座古老的城市便苏醒过来——港口渔夫的喧嚣，拍打海岸的浪潮声，海鸥与雀儿的鸣叫；街道门窗半掩，三两人缓步在石板路上，隐隐炊烟升起；璃月的清晨开始了。
“钟爷爷，您要的早饭已经打包好啦！今儿个早晨是米窝窝和鸡豆花，您尝尝，还是不是那个老味！”卯月再次提高音调，终于让正背着手瞧着笼中画眉的钟离听清。他拄着拐杖回身走到万民堂前接过了姑娘递来的饭盒，另一只手伸入身侧的口袋缓慢找着那荷包：在经历了数十年的岁月后，他终于记住了普通人出门会带钱包这个常识。可掏出那荷包，探手进去却感不对，原是里面除了两个钢镚便囊中羞涩，他这才想起来是早上出门时拿错了，误拿成了自己的。
卯月正把新出炉热气腾腾的一蒸笼米窝窝放下，辫子往身后一捋头也没抬，只听动静便笑了：“没事啊，都是老主顾了，今早记账上等您那位得闲出来一起结了！”钟离颔首把荷包自然地塞回衣兜，正欲离开，却听卯月又喊道：“您回去的时候慢点儿啊！”钟离应了一声，步履蹒跚地行过熟悉的长街。
卯月是香菱的孙女，在几年前接过万民堂新一任掌勺的职任，延续了万民堂高超厨艺的名声，且在乐于尝试各式大胆创新的菜品上也极像几十年前那位明朗如火焰色身影的少女。
摩拉克斯自卸下岩神一任后便成为了凡人钟离，凡人随着时间老去，达达利亚也随着时间老去，所以钟离亦任流着时光岁月在他身上流下沉重的印迹，数十年过去，他如凡人般老去。
“荣发商铺上新点心勒——老字号点心，走过路过瞧瞧哎！”钟离听到街角的吆喝声，犹豫些许还是朝着铺子走去：“一盒莲花酥。”“呦，钟老爷子又来啦，给您记账上了拿好哎！”老板热情地塞他一盒点心，拿手捋捋那八字长胡，“您家那位还是那么喜欢甜点心呐？”钟离应声，和老板身后坐一桌下棋的老头们打过招呼便往家走去。达达利亚随着年纪的增长口中越发淡而无味，愈喜欢些香甜软酥的点心；但他的牙口并不好，钟离便时常管着他。
钟离踏过挂有轻纱拂地的长廊和错落有致的湖边小亭，这是他和达达利亚一起挑的宅子，规格虽小却不失大气古典，着时为上品。推开两人卧室的门，把食盒轻放炉上，却见床上的达达利亚已然惊醒，眼眸半睁迷迷糊糊地看向钟离：“先生？”
他走到床边坐下，双手握住达达利亚递过来的手，轻轻摩挲伴侣的手背，声音轻柔温和：“为时尚早，再睡些时候也无妨。”
陪伴自己大半生的爱人气息安逸舒适，达达利亚回握住钟离的手，湛蓝的眼睛迷糊两下又睡去了。钟离安静地任他握着，望着恋人出神。
这几年来达达利亚愈发嗜睡，却犹如受惊小兽般睡眠极浅，稍微有些动静便能惊醒他。于是钟离只是陪在他身侧。说来也怪，看了几十年的人，早已不似当年那肆意张扬少年郎的样貌，却是怎么也看不够。
直至辰至巳时，达达利亚方才转醒，抓着钟离不愿松手，鼻音粘粘糊糊地哼了几声先生。钟离摸摸他的头，抽出手回身将仍在炉火上的饭盒摆到床前矮桌之上，盒盖掀开便有白蛇般的热气环形而上，清香扑鼻而来，达达利亚这才清醒些，转而从床上坐起。“饿死了，开饭了开饭了！”
钟离见他这副模样失笑：“来，还是热的。”
达达利亚闻言坐于床边，直接下手拿起一个米窝窝咬了一口，用瓷勺于鸡豆花碗底捞了一勺鸡脯肉与清汤送入口中，仍有它口感的记忆：在舌尖划开的细嫩触感。口中现下虽是有如嚼蜡，可他仍然眯起了眼睛，一副满足模样。
饭后尚过，钟离便从旁屋端来一碗浓稠乌黑的中药，这是他出门前便熬上的。达达利亚瞥了一眼那看起来就及其苦口的汤面就皱起了眉头，扯住钟离的衣角柔了声：
“我不想喝药，就这次，先生你就饶了我吧——”
这是他惯用的计俩，虽明知钟离不会同意，但总能讨点好处，例如——
钟离宠溺地笑：“又撒娇，快些喝了。”达达利亚只得接过那中药，捏着鼻子一饮而尽，口中竟是无味无感。最开始他还是知道苦的，但时间长了连这药汤竟也无感，但他没有告诉钟离。他微微嘟嘴眼神委屈地拉拉钟离的衣角，钟离俯身轻吻他的嘴角。“好了嘛。”
“嗯嗯！”达达利亚便傻笑起来，明明已然年迈笑容却仍像少年——这样的好处已经足够了！他想。
钟离见状摇头，掏出那小食盒推向达达利亚。“今天只能吃两个。”达达利亚便知道他买了甜食——因为只有这个时候，钟离才会如此叮嘱他。他迫不及待打开盒子，拈起一枚莲花酥放于口中，以往炸面皮包油酥与香甜满齿的内馅这次却毫无味道，他只是咬下了口中不知何味道的东西，拈起第二枚莲花酥，举到钟离嘴边，笑：“先生也尝尝，这手艺还是那么好。”钟离轻轻含住他拿着点心的手指将莲花酥咬去，嘴唇与手指碰撞的触感令达达利亚心跳骤然加快，只得出声掩饰：“甜吗？”
钟离应道“很甜。” 他却是脸颊更红了，在心里暗暗唾弃自己，都是多大岁数了还跟小伙子似的。
达达利亚尚在心绪不宁时，却听钟离突然问道：“你想回至冬吗？”他骤然警觉地看向钟离，对方却已扭过头去令他瞧不见此时的神色。“先生难道是嫌弃我了吗？”他打了个哈哈。
“不，不是。”钟离话音落下，屋内陷入了压抑的默然。达达利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不是不懂，距旅行者战胜天理已流朔60年，达达利亚今年八十八岁，因为常年的战斗和魔王武装的影响，他的寿命本就不长，就算钟离搜集天南地北乃至传说中的延寿药物，也只能如往漏底的杯子里添水般挽回不了达达利亚流逝的生命。越发长久的沉眠，口中再也无法感受到的五味都在暗示他。
良久，钟离问：“你与家人也有十几年未，不想回去看看他们吗。”达达利亚稍顿，声音低沉：“可我更想和先生在一起。”钟离便不再说话。
他并非当真希望达达利亚离开，然而。然而。
他们都知，大限已至。
此时却有敲门声，钟离无言起身前去开门。“先生， 是谁来了？”一时无人应他，片刻后竟是托克与冬妮娅于钟离身后走了进来。“哥哥，我们来看你了。”
达达利亚略感惊讶，欲下床却又被众人扶了回去，只得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托克眼中隐有泪水，却是哽咽笑道：“很久没见哥哥了，很想你，就来了。”
达达利亚却没接话，反是钟离叹了一口气，“先让他们也进来吧。”原是托克和冬妮娅带来了他们的孩子与孙子们。
孩子们站在达达利亚床前，每张脸上都是天真而好奇的神情，这是人世间最诚挚也最初的模样。达达利亚仍然喜欢孩子，哪怕这些孩子大部分只在幼年见过他或者从未见过，但他仍笑着一个个的问他们叫什么，喜欢什么，有没有遇到高兴的事，生活如何……他给孩子讲璃月的古老传说，至冬流传甚广的故事，孩子们眼睛亮亮围着听他讲，托克与冬妮娅在不远处安静坐看，钟离就坐在他身侧，含着笑意注视着他的爱人。
达达利亚和孩子们聊了很久很久，关于小时候的故事，关于大家的近况，关于即将到来的死亡。
当提到死亡时，达达利亚的态度很平静——“这没什么的，我年纪也大了，经历过世间的一切，也找到了对的人。该做的都做了，也没什么遗憾的事情。我这个年纪在至冬，可算是喜丧。”
但托克还是背过身去还是哭了一场——没有让他看见。
托克的孙子则眼泪汪汪的问，达达利亚爷爷在地下会不会怕黑。他年纪还小，不能理解死亡是什么，只知道达达利亚会被埋到地底下。而地底下是很冷很黑的。
达达利亚认真地告诉他，达达利亚爷爷很厉害，根本不会怕黑。小男孩于是抽抽噎噎地说，那达达利亚爷爷要记得想我们。
达达利亚瞅了一眼钟离，说我一定会记得的。把他们送走后，已经是天黑了。
“他们说还会在璃月待一段时间。”钟离道。
达达利亚却是突兀道:“先生，我有一个想去的地方。”
月亮照耀着这片千年来依然静谧的平原，此时正值夏末， 盛放的朵朵琉璃百合如无边花海一眼难以望尽，在月光下含点点露珠。如同先生般高雅美丽，达达利亚想。轻风吹起他脸颊边的碎发，有花瓣含蓄而热烈地轻触他的手指。
钟离看向一望无际的花海，仿佛有星辰的碎片散落在他的眼眸中。“这里是我们当初结契的地方。”
“其实本来是想用来求婚的，没想到求婚现场……啊哈哈，更没想到先生你居然答应了。”达达利亚挠挠后脑勺，有些窘迫，但更多的是甜蜜。
“我也没想到你会在对战中向我求婚。”钟离想起当时的景象，在水刃与岩枪共舞中求婚的爱人，不由得轻笑出声。
“当，当时只是打的头脑一热，话说出口就后悔了！结果你居然答应了，本来准备的琉璃百合花海也用不上了。”
“但在结契的时候还是用上了。”
“当时你站在花海里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掉。”达达利亚回想起当时钟离红艳礼服，满眼盛放的花朵也比不过那温柔的笑容，向自己伸出的手。不由得伸手覆在钟离的手上。
钟离与他俱是一笑，十指紧紧相扣。
“我记得你当年筷子也用不好，为了那双盘龙雕凤筷苦练手上功夫，一晃都学会这么多年了。”
“我当年还不知道盘龙雕凤筷是嫁妆，后来被旅行者提醒了才知道。在那之前我还一直以为你不会喜欢我呢。”
“其实我是故意的，就是想看看你什么时候会发现这件事。”
“先生总是这样，从那时候开始就喜欢看我笑话，一直把我吃的死死的……”达达利亚笑着埋怨起他。钟离凑上去，予爱人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吻。于是得到甜头的达达利亚便闭了口，只是相扣的双手更紧了几分。
他深深地与钟离对望，心思如笔描摹着他的眉眼，有年轻的，也有年迈的，就像是要把他的样子永远刻在心里。六十年，说来也长，但他仍然感觉太短了些，陪伴先生的时间太短了些。他的时光只是钟离几近永恒岁月里很小的一部分，这不安令他年岁渐长后日渐彷徨。
“先生。”
“嗯，我在。”
“先生。”
“我在这里。”
“先生。”
“我在这里。”
“先生，给我的葬礼用璃月风俗办吧。”
“……可以。”
“先生以后会忘记我吗？就像曾经那些故人一样。”
“……不会的。”
“真的吗？”
“你和他们不一样。”钟离在心里默言，你是我至诞生如今最大的磨损。你离去也会带我而走。
“我还想和你一起逛街，一起去万民堂，一起吃莲花酥，一起来这里，一起看花，一起看星星……我什么都想干。你能记住我吗？这样等下辈子我们还可以在一起。”
“……我记得你。我记得你每一个年龄段的样子，每一个神色的样子，永远也不会忘。”
“先生，我爱你。”
“我知道，我也爱你，非常爱。”
他们叹息着交吻，达达利亚靠在爱人的肩膀上沉沉入眠。这次是再也不会醒来的安眠。钟离听见远方的天空之上有雷鸣躁动，他听见琉璃百合缓缓合拢的声音，他听见爱人逐渐冷清的心跳。他又想起第一次见到达达利亚时，那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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